雷同在人类社会是乏味的
中国新闻周刊:消费不仅是人们的追逐,也是商人努力的结果。中国人的奢侈品消费热情,看上去更多的是消费社会或者说商人引领力量的来临?
郑也夫:消费社会的第一推动因素当然是商人。但是,商人不是无中生有,只是很好地利用了人性的弱点。在1972年,美国社会学家埃文就说,“在今天谁是意识的领袖?不是政治家,也不是无冕之王;在今天西方世界中只有一个意识形态,就是消费,而他的领袖就是商人。”
如果把好生活作为人生观来吹捧,商人一定会成为话语权的垄断者。他们可以告诉你吃什么、穿什么、开什么车、住哪里,还能告诉你他们的商品有多少文化价值。他们一方面推动消费,另一方面营造消费为核心的人生观。造就了一个吃饱了饭就面临空虚的社会。
中国新闻周刊:现在人们的消费与以往大不相同,凭借工业和全球化,大多数人得以温饱,但生存压力反而更大,追求创新与刺激超过了享受细节,这或许是数千年来人类所没有过的生存方式?
郑也夫:这样的生活方式就是时尚,人们全在时尚的笼罩下生活。多数人在不同程度上追逐时尚,人们的生活也被时尚牵着鼻子走,买车、买房、穿衣戴帽,都是如此。人们难以逃脱其外,成了房奴,车奴,不跟着走,好像就成了“等外品”、三等公民。
中国新闻周刊:这样的生存方式对“人”本身提出了挑战?
郑也夫:如果说对“人”有挑战,就是价值观上要彻底改观。但实际上对“人”并没有挑战,人还是追求“牛逼”,追求区别,这种本能是抹不掉的,雷同在人类社会都是乏味的。一些富人圈子是物质时代的产物,社会的进步在于圈子将不再以财富来划分。圈子没有等级是不行的,没有等级就没有文明,水准不等如何交流?只是以后的各种圈子将不再以“物”来划分,不再是通过房子、车子、钱,而是通过人自身的品质,智能、体能、技艺等等,未来的等级也应该是智力上的、技能上的、段位上的。这将是全社会共进的产物,是社会结构与观念共振的结果,不是哪个“精英阶层”可以独自挺进和到达的。
中国新闻周刊:当“物”越来越难以填补人们内心,商品也必然走向非物质化?
郑也夫:此前的人类社会从来没有全面解决温饱,在那样的社会中,物质是炫耀的利器。当温饱解决了,空虚是大问题,甚至空虚就是温饱的副产品,如果继续以物质来炫耀,其一自己的身体承受不起,其二因工业带来的巨大复制能力,别人可以迅速拉平和你在某种商品占有上的差距,人们出于无奈,只好在物质之外寻找炫耀手段。
手工可以排除空虚,不是买手工制品,而是自己搞手工。身和心的关系很大,身体忙碌起来,心里就不空虚了。祖先是这样的,我们也只好这样。因为我们的身心和祖先其实没有差距。人们必须身心和祖先处于同一状态才舒适。
商业的民主化我们远远没有完成
中国新闻周刊:现在确实有一部分人推崇“新手工”的生活方式,这种回归的社会原因是什么?文化保守主义者的声音半个世纪不绝于耳,这样的回归恐怕也将经历数百年?
郑也夫:自制月饼、粽子、贺年卡,送给朋友要远比买来的商品恭敬、隆重。自己搞室内装修,既符合自己的要求,也可以实现自己创造潜能。在美国自己搞装修已经成为成年男性的游戏,美国已经兴起多年“Do It Yourself”,原因是耐人寻味的,回归手工的另一个本质原因,是对大规模生产不能造就“区别性”的厌倦。手工制品的个性当然突出,甚至是独一无二的。我相信,手工制品和自制手工会回归得很快,因为后面有多重动力。
中国新闻周刊:无论消费还是文化,有更为广泛的人群共享这个成果才能是成功的。您认为这种商业意义上的民主化在中国处于什么样的状态?
郑也夫:好的社会状态的一个特征是,社会中具有抵抗强权的力量,不管那强权是来自政治还是经济、商业、文化。其实商业的民主化我们远远没有完成,不过是以众多商人的格局代替了计划经济时代国家计委决定一切的格局。真正的经济民主化和商业民主化是,劳工与企业家的均衡,消费者与厂商的均衡,是前者有了充分的发言权。我们现在是后者在支配前者,在支配社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