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浸在回忆中的柳传志,脸上洋溢着幸福。一个成功企业家的幸福感受原来是如此简单,而此时传达给记者的感受,却是真实和感动。
有调查显示,愈是成功的人,内心孤独指数愈高。不知道这调查的可信度有多高,但从现阶段看,柳传志的生活是快乐的。
网上也有这样一个调查:工资在1500元左右的人最幸福。其实,这个幸福指数无非是想告诉大家,如果没有太多的想法和追求,人们的生活感觉可以很好。
对于这个幸福指数,柳传志表示不敢恭维,“如果企业家也这样想,那肯定是瞎说。在我40岁以前,当时的环境导致我想做的很多事情都不能做,那是生活比较憋屈的年代。如今,我得到了这么多机会,有那么多目标。”
在柳传志看来,人活着有目标就会累,冲着目标奔跑就会更累。但是,他现在已经无所谓“累”的感觉。因为,他每次把一个目标定下来,会分成若干段去追求。第一段达到了很高兴,第二段继续努力达到。柳传志的幸福道理就是:“我总能追求成功”。
快乐不会因平庸而来。柳传志追求成功固然是一种幸福,但是,追求更高目标的人要承受比别人更大的压力和痛苦。话虽如此,人的一生中,总该有梦想引领着自己走得更远。我们的社会进步,也正是由无数个这样的天才和凡人的梦想推动着。
记者手记
对于联想集团的问题,柳传志尽量避而不谈,要么轻描淡写地一带而过,要么就如局外人般点评几句。近两个小时的采访,记者清晰地感觉到,柳传志在努力传达一个声音——放手,让自己生活得轻松一些。但是,毕竟是自己亲生的孩子,只要记者对老联想表现出质疑和猜测,柳传志必会据理力争。柳传志给记者的感觉是:人退心未退。
在放与不放、退与不退之间,柳传志拿捏得似乎比张瑞敏和李东生都到位。在接班人方面,他没有像张瑞敏那样选择“赛马不下马”——重点培养目标不确定,谁做的好就传给谁。在国际化方面,他没有像李东生那样盲目,依然将联想的国际化根基立足于中国本土市场。
由此看来,柳传志的“退”让他有更多的时间和精力去筹划“进”的策略。联想收购IBM全球PC业务和对石药集团的收购都是在他退下来之后的举措。
柳传志将自己的成功归结为 “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事,
不该做什么事”。柳传志将企业家的失败总结为三点:
一是没有把目标想清楚。有很多企业家做企业,做着做着就想向政治靠拢了,有心参与政治,结果却把企业做死了。
二是一些企业家拿了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侵犯了股东的,甚至是国家的利益。
三是把长跑当成了短跑。企业成长犹如跑步,倘若一万米有25圈,有的企业家为了得到眼光追逐,前5圈拼命发力领跑,力气很快用完,5圈之后便退下来。
孙宏斌与我道不同
与杨元庆和郭为一样,顺驰孙宏斌与他们同出一个师门。业内猜测,如果孙宏斌当初没有从联想出来,那么,很有可能会代替杨元庆现在的位置。
对此,柳传志回答得非常干脆:“不会”。
柳传志做事的路线是“守正出奇”,把规律、目标研究清楚再做事。孙宏斌做事则比较急,属于把长跑当短跑的人。”
柳传志认为,孙宏斌的失败是迟早的事。“因为他违背规律,资金链是个问题,但最关键的问题还是人。一下子招那么多人,几十个、上百个的培养,没有经过总部文化的熏陶,拉出去就给很大的权力。”柳传志曾经告诫过孙宏斌,希望他小心谨慎,但最终还是于事无补。
“道不同,不相与谋”。但是,毕竟曾是自己的得力门生,孙宏斌创业时,柳传志送了他50万元,并借了500万元。这500万元借款,孙宏斌已经还给了联想。
对于年轻人创业,柳传志始终给予支持态度。史玉柱也曾在公开场合感谢柳传志对他创业的帮助。那不是金钱上,而是精神和思想上的帮助。
对于联想的两个年轻人,柳传志给予了高度肯定:“郭为的增长速度一直不错,营业额和利润每年都保持近20%的增长速度。杨元庆在并购IBM个人电脑业务以后的确遇到很多困难,但都在预料之中。现在的主要工作就是把两者之间的磨合做好,前面的基础工作做得不错,之后一两年之内必然会发力。”
有调查表明,企业领导人倾向于选择那些能够很好继承自己精神和经营理念,并将之进一步发扬光大的人作为自己的接班人。比如,约翰·阿克斯之所以能在沃森后被顺利提升为IBM的新领导人,正是因为他的理念与行事风格符合“典型的IBM领导人”。而杨元庆和郭为同样具备了柳传志一直秉承的稳健。
“在我这儿出来的人一开始不怕慢,就是把基础打稳了,把事情看明白了,然后该跑的时候再撒腿跑,不该跑的时候决不抢先跑,这就是我们这里人的特点。”
诚然,孙宏斌不符合柳传志的理念,在尚未把路踩实的情况下,顺驰就撒腿跑,并且别人越是告诫他“慢跑”的时候,他依然我行我素,最终跑进泥潭。
在外人看来,孙宏斌与柳传志之间并无是非可言,柳传志也并非是居高临下式的说教,他不是一个愿意惹是非的人。
同龄同道非同命
年轻人创业有值得让柳传志欣慰的,同样也有让他焦虑的。但柳传志自认已经不太适宜过多地评判他们,毕竟年轻人的很多想法和创业背景与老一辈大不一样。
当今是个英雄辈出的年代,二十几岁就身价过亿,执掌企业的董事长不计其数。这样的氛围让人们淡忘了那些老企业家们曾经的辉煌,有太多与柳传志一样的老企业家,也曾做出很多业绩,有的依然坚守着,有的却没能跑到终点。
联想的柳传志,海尔的张瑞敏,长虹的倪润峰是同一个时代的企业家。这三位同龄人之间的交情,业内有目共睹。他们共同经历了改革开放时期的崛起,共同领略了无数的惊涛骇浪,在世界IT界处于低迷并冲击中国时,相互扶持冲破瓶颈。他们三个人的名字经常一起出现在各种榜单之中。时隔多年,柳传志改行了,倪润峰落马了,张瑞敏依然低调如昨。
2004年,当六十岁的柳传志成功收购IBM的PC业务时,与他同岁的倪润峰正在承受着道别长虹的命运。长虹的倪润峰时代就此结束,长虹也由此一蹶难振。现在,柳传志谈及此事依然一脸惋惜,“长虹失败的原因是,在定目标的时候没有想清楚,或者没有坚决地去执行。”柳传志还曾专门找过倪润峰,但已经来不及了。
柳传志所说的目标就是长虹当时的股份制改造。当别的企业拼命进行股份制改造的时候,长虹的股份制改造始终停留在起步阶段,倪润峰没有注意去引导,而国企的体制问题是长虹衰败的首要原因。尽管如此,柳传志对倪润峰的评价依然是,“能把一个非常小的,而且当时很困难的企业做成现在这样,对国家绝对是贡献,非常了不起。”
让柳传志感觉了不起的企业家还有张瑞敏,“能够用独树一帜的方法走向海外,这个非常不容易。海尔办了这么多年,一直很稳定。”说到这里,柳传志认为,华为的总裁任正非与其有一比。
“任正非在研发的探索上一直都是独树一帜,坚决从困境中向顶峰攀登。我做研发,都是先把积累做好,水到渠成往前走。这个做法相对任正非要缓慢一些,但是我觉得这适合我。像爬珠穆朗玛峰一样,南坡达到顶峰更快一些,但是北坡比较平滑。任正非敢走南坡,这本身就使我对他充满敬重。”
聊到老一辈企业家,柳传志似乎有太多的话想说,脸上的那种柔和不像是在谈及竞争对手,而是几个曾经一起奋战的战友,或是一起成长的伙伴。
“我觉得张瑞敏、李东生、任正非等很多企业家在中国都是很了不起的人物。首先,不管结果如何,他们把完全不可救药的企业,在当时非常困难的条件下做大做强,而且大都是国有的,为国家做事,这本身就是非常高尚的一种情操。其次,在激烈的竞争中,他们能够独树一帜,比如张瑞敏在海外的做法,就是在树立自己的品牌。这个过程中,他没有选择并购,而是自己去创建。这个方式肯定有诸多困难,要去摸索,等于在为后人做探索。”
柳传志最后表示,“中国拥有很多优秀的企业家,但是大多只顾挣钱,斗争。很多企业家的消息,不是谁怎么搞鬼了,就是无商不奸等听着乌烟瘴气的话题。我们需要的主流不是这些。”
柳传志希望有识之士可以经常聚聚,不断地交流经验,做一些典范的事,能够出现一个正派的企业团体,引导着中国民营企业的方向。这些只有领军人物或者是具备领军人物素质的人才会去考虑的问题,柳传志都想到了。
同道也好,异己也罢。他们其实都可以用来作为检查自己的一面镜子,在扩大视觉空间的同时,增加良知和责任的透明度。从柳传志对这些管理者们的评判中,我们也看出了他自我的管理之道。
十多年前当记者的时候,我曾在浙江龙泉的一口千年古 窑里看一位民间大师烧青瓷。他告诉我,上好的窑泥
应该从哪里挖取,泥坯的捏造该注意哪些要领,窑火当如何控制,釉色应怎样构思。我问他,“那么,全按你的要领做了,是否就能烧出绝世的龙泉佳品?”那大师幽幽地答到,“我说的这些无非是人力而已。绝品都是天意,万物有赖造化。”
很多年来,我一直记得他目光闪烁、语意古苍的神情。日前,与《第一财经日报》总编辑秦朔纵论中国企业家,说到哪位可以代表一代人,我和他几乎异口同声地说了同一个名字——柳传志。那一刻,我又想起那个大师所谓的天意与造化。
柳传志经历了一个独特的时代,有着一段非常的际遇。他40岁开始创业,由一位工程师而转型为成功的经理人,然后又以中国式的智慧让企业顺利完成了资本人格化的改造,在年过六旬又能寻找到自己满意的接班人,领导企业开始新一轮的国际化扩张。他跟倪光南的激烈对抗,与孙宏斌的短暂恩怨,对杨元庆和郭为的协调安排,无一不给人留下深刻印象。企业战略的是非曲直,从来只能以结果评论。而其中展现出来的种种取舍精彩,才是商业人生最迷人的地方。柳先生身处大时代,数十年沉浮跌宕,始终能以顺流者的姿态立于潮流中央,为人瞩目。举国之内,找不出第二个更“造化”的典型了。
在写作《激荡三十年》的时候,我曾经为开篇费尽了心思,方案很多,最后决定用柳先生的一个故事。
1978年11月27日,中国科学院计算所34岁的工程技术员柳传志在《人民日报》上看到一篇关于如何养猪的文章,他激动不已。因为“自打‘文化大革命’以来,报纸一登就全是革命,全是斗争,全是社论,而《人民日报》竟然登载养猪的文章,气候真是要变了!”柳传志感觉到了时代的变迁。
也就是从开篇起,柳传志便被当做了贯穿三十年企业史的一个标志性人物。透过他的商业经历,我们可以看到一个国家的精英人士是怎样改变时代和自己的命运的。
近年来,柳传志从经营一线抽身而出,从他身上渐渐散发出哲学、思想家的气质。他对很多事件的反思越来越显得超脱和客观,对中国公司的战略及管理理念有了更独特和高屋建瓴的思考。
在过去的二十多年里,中国企业家创造了一个“中国制造”的经济奇迹,而在管理思想的创新上也应该有所作为,应该可以开创出一个“中国制造”的思想时代。在这个层面上,柳传志让人期待。
美国20世纪初期的传奇企业家洛克菲勒晚年对友人说,“也许以后别人的资产比我还多,但我是唯一的。”这句话,柳传志也应该有资格说。因为,他所经历的转型大时代是唯一的。他起身最早,“活”得最久,事业做得生龙活虎。这也许就是天意,就是造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