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身”之路并不容易
从“生产基地”向“总部经济”转型,正是珠三角许多城市谋求的“变身”之路
产业转移在珠三角,早该不是新鲜的故事。
如果说持续的原材料、工资等成本上涨,是市场不断向珠三角企业发出了信号,那么一直以来政府导向给企业释放的信息,是同样的指向:珠三角的出路只有一条,产业转型和升级是惟一的出路。
面对大量鞋企的迁出,东莞厚街镇镇长陈仲球表示,他并不为此担心。因为目前转移出去的只是低附加值的加工制造环节,而核心的技术研发和采购贸易依然留在东莞。目前东莞鞋的产量仍占全国的1/4,全球的1/10,厚街的国际鞋业采购商超过1000家。
陈仲球说,政府目前正做的事,就是在厚街镇打造一个亚洲鞋业总部基地。何谓总部?即新产品的研发中心,知识产权的开端,另外还是信息交流的中心,贸易订单的中心和定价的中心。这个基地是为整个行业提供高端服务的,它不一定给你增加一个车间,一个工厂,而是给你增加品牌,增加核心竞争力。
在东莞,一些优势的制鞋企业并没有迁移。全球最大的女鞋贸易商、美国利威鞋业公司总裁查理斯在接受记者采访时说,他们并不打算离开东莞,因为没有一个地方产业链像东莞这么完善,而且这里的工人做鞋10多年了,都很内行,目前在全世界仍然是最好的地方。
从“生产基地”向“总部经济”转型,正是珠三角许多城市谋求的“变身”之路。
据了解,目前各城市也已确定基本定位,深圳发展高科技,广州重点发展大型装备制造业,惠州是能源及石化基地,东莞打造为先进制造业的总部基地,佛山则大力发展陶瓷装备制造业和产业总部经济、物流、会展、研发中心等现代服务业,“拒绝污染,做强陶都”。
变身,对遭遇发展瓶颈的珠三角来说,也是基于现实的迫切选择。而如今珠三角的现实是,虽然产业转移和升级喊了多年,但“雷声大,雨点小”,传统的低附加值劳动密集型企业占据着主要份额。
数据表明,珠三角地区家具制造、皮革、服装鞋帽等行业用了全省用工的25%,但是只创造了8.5%的增加值。东莞由于工业用地已近饱和,2006年上半年有24宗首期投资超500万美元的项目因用地指标不能及时解决而被迫搁置,涉及投资总额11.68亿美元。
不仅是来自土地等资源的压力,省统计局提供的数据:广东2007年全省人口达9450万,可能成为第一人口大省,主要是外来人口迁移带来的。如果再不把劳动密集型产业转移,资源、环境、治安、社会管理、外来工的子女读书、住房等压力都很大。
升级需要空间。中山大学管理学院教授李新春说,劣质企业的退出,给优势企业腾出了做大做强的空间。从中长期来看,本地的产业集群不但不会缩小,反而会因优势企业的做大做强而不断提升竞争力。
早在3年前,政府就在努力为珠三角的加工制造企业“寻下家”,在广东省东西两翼和山区等地规划了多个产业转移工业园,接受珠三角产业转移到当地。目前全省入园项目已达477个,投资总额454.9亿元。
然而对于转移,各地政府部门都感觉到,并不是搬个家、换个地方那么容易。
产业转移触动的现实利益
一个逐渐失去生产制造能力的总部,如何能保证不会有空心化的危险?珠三角在产业“旧去新来”的衔接上,是否做好了充分准备?
2008年1月6日,中山市东升镇105国道旁的工业区里,几间大规模厂房空荡荡地闲置着。
代理出租的恒达物业公司经理金晓玲告诉记者,几家厂房面积均在20000平方米左右,以前是做电子厂的,元旦前企业搬走,到现在还没租出去。
金晓玲说,以前是“招商引资”,现在是“招商选资”,污染严重、劳动密集型的低端企业不让进来,导致原有企业搬走了,新的企业又没进来,空置的厂房比较多。
“把企业都往外赶,我们自己不就空心了吗?我们也想让低端的企业迁走,但又希望在新的产业没有补充进来时,企业外迁的规模不要太大,否则对村镇经济会有影响。”一位地方官员表示。
东升社区村民梁庆安说,各村居民收入和福利很大一笔都来自厂房出租,如果厂房没人租,村民的福利自然就少了。他认为应该务实,有好的企业来了再动员落后企业外迁。
产业转移触动的,是很现实的经济利益。
与中山毗邻、全国闻名的“家电之都”佛山顺德也面临“产业空心化”之忧。最近几年,美的、格兰仕、万和等知名品牌都将部分产能迁移到了中山等地,虽然“家电之都”的地位在国内尚难动摇,但大企业外迁、影响力限于地域性等问题还是有人担忧。
顺德也在致力于打造“总部经济”,龙江镇一家电器厂生产经理黄立昌说,顺德家电产能转移后,总部变得越来越“软”,总部有边缘化的倾向。他的担忧在于,一个逐渐失去生产制造能力的总部,如何能保证不会有空心化的危险?黄立昌说,我们的国情就是人多,劳动力便宜,现在一窝蜂的都转型,都搞高科技,都建总部,我担心有些脱离现实。“最起码的一条,高科技、升级、创新都需要人才,哪有那么多人才来支撑呢?珠三角廉价劳动力、中低端人才还是主流。”
黄立昌认为,原有企业外迁必然短期内给当地经济带来一定的冲击,税源减少,经济总量削弱。作为地方就应思考:原有企业怎么迁走?新企业招进来会不会有新问题?采取什么措施留住想外迁的高端企业?留不住的话,如何避免交接期的“空心化”?
迈入“3000亿GDP俱乐部”的东莞最近爆出新闻,连续20年的高速增长,去年慢下脚步,创了新低。预计今年东莞的GDP增幅更低,只有14%.
有分析认为,东莞GDP增速放缓,有制造业陆续迁出,新的产业未及时补充进来,遭遇“产业空心化”的原因。
对此东莞市委书记刘志庚表示,“不能光讲GDP,要看经济质量,经济社会协调发展,人口与自然协调发展。”三来一补企业为东莞的原始积累贡献了第一桶金,但现在问题暴露出来了,“人口多,污染重……只讲发展,没有讲科学,代价非常大。”
“是机遇,也是挑战。”深圳市副市长张思平谈到企业升级时说,“如果处理得好,将能够促进产业结构调整和优化升级;如果处理不好,就有可能像香港那样空心化,削弱城市的竞争能力。”
走出去是否就能起死回生
迁到外地固然可以降低用工成本,但不完整的产业链会导致原材料配套成本的上升
转移,对面临困境的企业,是否一剂起死回生的良药呢?
从珠三角出发,沿着辐射状的各条高速公路北上,正是大部分企业的求生路径。
赣州市被称为江西省的南大门,紧邻广东,赣州经济技术开发区招商局局长冯钰说,以前他们是主动找客商,现在很多企业主动找上门来。目前落户开发区的企业有200多家,以现代轻纺、电子电器等劳动密集型企业为主。
赣州华坚国际鞋城董事长、50岁的张华荣是第一批到赣州吃螃蟹的广东商人。5年前他从东莞来到这里,建起了制鞋生产线。两年后,又在劳动力更便宜的越南建了两条生产线。
赣州的劳动力成本,张华荣说,人均月工资要比东莞便宜300元左右,而且人手充足。水电成本也要低不少,赣州每度电0.68元,东莞是0.9元多,赣州用水每吨0.9元,东莞则是1.5元。越南的劳动力成本则是中国的3/5左右。
但迁出了广东,并不表示一切都顺利。
一些工厂“北移”之后,发现当地的产业配套不完善、交通物流成本增加。“在当地运费最少要占成本的10%,而在深圳东莞运费只占生产成本的3%.另外不少的企业还得在当地买地建房,而不像广东这边有一个成熟的厂房租赁市场。”
在越南,劳动力成本是优势,但在产业配套方面同样不方便,配件和原材料都得从东莞运过去,物流成本大增,技术工人、管理人才也是较大问题,研发几乎是零。
广州市致新工艺品厂总经理胡刚宝说,早在几年前,他身边的很多老板都已经实现了转移,把厂建到越南、柬埔寨、印度等国家去了,那里人工便宜,贸易战也没有这么激烈。
但转移并非那么简单,胡刚宝说,经过20多年发展的珠三角已经形成了完整的、与生产能力相匹配的产业链。迁到外地固然可以降低用工成本,但不完整的产业链会导致原材料配套成本的上升。
胡刚宝说,转移不是简单一家企业的事,而是整个行业的事,譬如鞋厂转移了,耗材厂、配件厂、原料厂、主料厂,统统都要跟着转移。很多企业到了一个陌生的环境后,才发现什么都做不了。
“转移不成,就转型。”胡刚宝说,但自主创新、品牌创新不是所有的企业都适合。有些企业就适合制造业,善长成本控制和管理,毕竟做了这么多年了,你让他放弃熟悉的,转型搞其它产业,谈何容易!
但转移成功的例子也有,胡刚宝说,一些动作较早、迁入地政府有远见的企业还是在当地站住了脚,而且随着“扎堆”的企业越来越多,配套的问题也得到解决。华坚鞋城的张华荣是例子之一,今年,张又准备斥巨资在东莞厚街建一个超大规模的世界鞋业(亚洲)总部基地,将基地定位为研发、贸易、品牌孵化、物流的亚洲总部,并免费为入驻的企业提供服务,带动行业转型。
谁能守到最后
“如果按新法,我们都得关门。据我所知,大多数小厂都没照办,都还在观望。对峙成了无奈的选择”
“目前的现状是,大多数企业还在对峙和观望。”
在珠三角从事外贸加工制造业近20年的赵新春,向记者敞开心扉透露了他所掌握的实情。
赵说,相对于年前倒闭撤退的企业,珠三角数量更庞大的制造业群体大多数仍按兵未动,在“暗中对峙,察言观色”。
年前,赵新春家乡一位县领导来广东招商,希望他把厂迁往家乡,并许诺了一大堆优惠条件,但赵婉拒了。赵说,不是不愿为家乡做贡献,而是回去没法发展,“我要找个螺丝钉,还得跑到广东来订货,包装、物流都不方便。”
“而且我已经在这里打拼多年,事业根基在这里,对这片土地我有感情。”
对《劳动合同法》的实施,赵新春选择了沉默。“如果按新法,我们都得关门。据我所知,大多数小厂都没照办,都还在观望。”
当然,对《劳动合同法》赵并非全然无动于衷。元旦前他就数次召集管理层开会,要求敏感时期对待员工尽量人性化,千万不能让员工投诉、闹事。
为安抚员工,赵还投资修缮了员工宿舍,食堂伙食也做了改善。
“对企业来说,违法成本远远大于守法成本。有工人投诉,翻不了天。我违法的成本,一年查一次,罚一万元不得了,要按新法,工人经常加班加点,一年来来去去100人,肯定超过100万了。”
赵新春甚至有些窃喜,近一年来与他一起竞争的许多同行,“人民币升值放倒了一批,原材料猛涨关掉了一批,这次新法实施又死掉一大批”,竞争对手一家家少了。
“珠三角这么多制造业,肯定不会都死。谁能守到最后,谁就能等到机会。譬如,这么多企业倒闭之后,这些工人怎么办?失业率会不会激增?别看现在招工难,到了明年、后年,说不定工资成本会降下来,又有人托亲戚找朋友送人来做工,而且到时政府命令又来了,你这个厂,今年必须完成多少多少人的就业指标!”
赵也坦承,珠三角产业转移、升级的政策肯定是对的。制造业是“雁行企业”,永远向劳动力成本低的地方迁移,曾经美国、日本、“亚洲四小龙”都是这么过来的,如今珠三角遵循着同样的规律,这里成本上升后,势必向劳动力成本更低的地方转移。
“规律是不可阻挡的。”赵说,这么多劳动密集型企业倒闭,是件好事,我们看到的也是珠三角未来的希望。但问题是,操作上太急了,替中小企业考虑得少了。应该多给一点时间。
“大多数企业还没准备好,突然喊撤,自然乱了方寸,对峙就成了无奈的选择。”赵说,对峙的同时,更多的企业是在观望,政策执行松就挺,政策执行严,那就不关也得关,不转也得转了。
赵说,他的想法,代表了珠三角目前还在观望的相当一部分企业心态。他们在等待自己命运的同时,也在观望、思考珠三角今后的命运。春节过后,他们倾注多年心血、亲手打拼出来的这片“世界工厂”的热土,会快速土崩瓦解奔向尽头吗?而在前方等待珠三角的,又将是什么样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