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岭风光美如画。新华社记者 邵 瑞摄
地理意义上,秦岭是中国南北方的一道分界线;文化语境中,秦岭是中国人精神的伏藏,千百年的无尽烽烟、皇朝气数和士子书卷,藏在峡谷的某一个角落。
秦岭的春天比长安城要稍晚一些,等少陵塬的桃花和白鹿塬的樱花渐次归隐,4月中旬,山里才逐渐热闹起来。
太平峪的西寺沟,是赏花的好去处。从西寺村进去大约半小时,便到了山谷深处,沟中树木格外卖力,仰头向上索取阳光。不知道是哪一声鸟鸣,啼破最后一层薄冰,唤醒溪水与紫荆树,树伸了伸腰,一夜之间,红色的紫荆花朵占满了枝头。
早春的天空蓝如新瓷,流云淡淡,阳光透过擎在枝头的嫩芽和红花,照彻了整个山谷,树影倒映在清澈的溪水,溪水升起氤氲的雾气,顿时烟霞弥漫,随便找一方藏在浅草中的石头坐下,就像是坐在一首咏春的唐诗中。
夏天的西寺沟绿荫蔽日,清溪奔涌,是许多人的避暑之选,但每到8月,当关中平原溽热到了极致,我更愿意避开人群,到海拔更高的山上去,比如草链岭。
自洛源镇进山,几番涉水过桥,脚下便是一大片石海。站在石海底部向上望,但见千万块点缀着青苔的花岗岩,层层叠叠,从山巅倾泻而下,每块石头都如牛似虎,以奔跑的姿态俯冲。
翻过石海,低头穿越遮天蔽日的箭竹林,还需要循着灌木间的小道继续攀爬,终于,在某个时刻到达垭口。垭口者,山梁间较低的凹陷。此处地势平坦,登山者可以在此歇脚喝水,此时距离山顶还有些距离,空气明显凉爽起来。
一条小径嵌在边缘柔和的巨大草甸,通向葱茏碧绿的梁顶。和石海的粗粝不同,此刻,你走在一条铺向天空的绿毯上。野花开得肆无忌惮,迫不及待绽放出生命的热烈。
再高一些的地方,比如拔仙台和鳌山顶上,一年四季白雪皑皑,是为关中八景之一的“太白飞雪”。
秦岭的秋天是收获的季节,常进山的人都知道大自然把山货藏在哪里。在9月的某段时间,大山开始展示它的慷慨。
紫阁峪、子午峪或者扯袍峪……每个进山的人都会如数家珍般掰着指头,告诉你哪个峪口有什么野果。五味子像是小一点的黑红葡萄,剔透晶莹,山间隐居的人们会摘了放在竹篮里晾晒入药;野葡萄多为黑色,清冽的微酸之后,口腔里会涌出一道甘甜,爬山至口干舌燥,忽然邂逅,不啻于世上的任何山珍海味。
诸峪之中,紫阁峪的山果最为有名,至少可上溯至唐代,贾岛的“梨栗猿喜熟”和张籍的“秋猿守栗林”说的便是此处,低头捡起一颗栗子,忍不住想,它是不是某个唐代隐士所种栗树的后代。
至于柿子,大约是关中平原太多了,所以很少有人去摘,就那样留在枝头,等它经霜变红变软,在瓦蓝的天空下,小灯笼般簇拥着。机灵的鸟雀们每天都去看看,等着啄食最先熟的那一颗,储备过冬的能量。
再往后,天气渐寒,草尖上的夜露化作白霜,住在山中的养蜂人在晚间生起了火盆。我们坐在土坯房的屋檐下,看着黄昏的山岚在树林里渐渐变浓,鸟鸣细碎,虫唱依稀。
看着树梢近乎透明的月亮,想起摩诘居士在辋川留下的诗篇,“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那一刻忽然理解了,为何自古以来那么多人选择在秦岭隐居。
秦岭四季的风光是完全不同的,浑似四个世界,当你行走其间,去观察色彩斑斓的洋辣子、指头大小的野蜂、对面山崖的羚牛……就能体会到那亘古未变的生命张力。
从第一次坐着绿皮火车穿过秦岭走出成都平原,我来到长安城也有近18年了。现在终于明白,正因这“去天三百尺”的大山对南下冷风的阻隔,才孕育了物产丰沛的天府之国。
古老的秦岭,也该惊诧于这些年的巨变,贯通终南的隧道和高速,迁居脱贫的山民,引汉入渭,恢复生态……
内敛沉默的秦岭,已经渗透进了每个中国人的文化基因,化作楼观台的淡淡轻烟,辋川竹林的一轮明月,麦田忙罢的喧嚣秦腔,山间残存的细长栈道,鸠摩罗什的笔和玄奘法师的塔。
秦岭究竟是什么?每个人会有不同的答案。但我相信,唯有真正坐在山间的某棵树下,才是真正的“见山”。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