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激情与挚爱:梵高的传及自传

作者:     转贴自:南方周末    点击数:1531


  那感觉只有三个字可以形容:我想死!

  梵高(Vincent Van Gogh)生于1853年,卒于1890年,只活了37岁。虽然是一个不世出的画家,作了两千多幅画,已有些出人意料;而他给弟弟提奥竟写了几百封那么详尽而细腻的信,则更令人意外了。

  斯通(Irving Stone)为梵高在1930年代所写的传记小说,几十年来与他所写的米开朗琪罗传及杰克·伦敦传等皆轰动一时。而斯通夫妇合编的《梵高自传》(Dear Theo:The Autobiography of Vincent Van Gogh)我是最近才看到。这本自传,不是传主本人所写的,而每句每段却又出自传主的手笔,也就是直接来自梵高给他弟弟的信。斯通夫妇这种编法确是别出心裁,而结果是别开了生面。

  梵高的绘画生涯才10年,而这10年中梵高的生活全靠其弟,不只是日常家用,而且包括了颜料、画布的细事。没有提奥,可以说不会有梵高。梵高用枪自杀后,不到一年提奥也死了。画只卖了一幅,倒是提奥之妻,把好多画及好多信完完整整地保存下来,这真是对人类文明的大贡献。

  在这本剪裁适宜的自传里,我从后面的五分之一看起,也就是他描写自己在圣雷米疯人院的那个小房间:灰绿的壁纸、破旧的桌椅以及装了铁栅的窗,与透过铁窗空隙所看到的外面的园子,园外的麦田与麦田上初升的太阳,在有限的视野中诉说生命的激情。

  在给弟弟的信中,他细致地描述他所画的:深紫的鸢尾、浅紫的丁香、长春藤痴缠着的大树的根。画了一张再画一张。医生准许他走远一点时,他就画丝柏、麦田、橄榄树林以及晦明交错中光的变幻。

  他有两支笔罢,有时是画眼前景物,有时是写心中洞天。我好像跟着他刚进入疯人院的小屋,忽然又挣脱而出室外的野地,他的画竟没有一幅是画框框得住的。

  我闭起眼来,不看书中所附的画,也不看书上他向弟弟形容的句子。岂不知有更狂的回忆波涛汹涌而来。

  是多年前,我还在哈佛求学的时候,就在开学那一天,忽然知道大都会美术馆有个梵高特展。怎么能不去看!麻州的剑桥到纽约,坐飞机再远也不远。我就从哈佛直奔罗根机场了。那时坐东方航空公司的飞机比坐公共汽车或地铁还省事,直接登机,在机上再买票。东方航空公司坐落在罗根机场的第一座航厦,与纽约世贸大楼是同一位建筑师设计的。

  到纽约跳下飞机,怎么到的美术馆都忘了。进了梵高特展馆,只感到自己的幸福。这可能是世界上首次、至少在我是生平第一次看到梵高专题展,所展的是梵高在世最后一年的作品,共计85幅。他的画,我在读艺术史时多少接触过一些;波士顿美术馆虽是常去,但梵高多半也是与其他印象派或后期印象派的画作摆在一起。至于巴黎奥塞我去过两次,也不曾这样令人震撼得要发疯。

  四面一望,有油画,有水彩,有素描。我的眼睛一下就被《星夜》吸引住了,不觉走向前去看。那感觉只有三个字可以形容:我想死!这幅画曾见之于书籍、海报、明信片,不知凡几。以为自己见得次数太多,已经麻木,事实却是在真迹面前,并不似预想的那样,而只想顶礼膜拜,只想感谢造物主依他自己的形象来造人,人才可能创此杰作来彰显创世的大能。那一刻我明白了为什么孔子说:朝闻道,夕死可矣!那种力量是来自梵高的笔触吗?颜料是血,画笔是凿,他在帆布的岩石上开天辟地。囚室的窗竟成了夜的眼,在天幕上幻出火球的星星、风轮的云朵、漩涡的屋顶与火焰的丝柏。只有在万象森然、万籁俱寂的时刻,禁锢的心得以开放,得以飞奔到宇宙的边缘,画出这样狂野的梦。100年后的我站在这画前,不知何时流下泪来。

  当天看完了梵高的展览,我又立即坐飞机赶回学校,谁也不知道我没上课,却是来回跑了一趟纽约。很多年后,我实在忍不住,告诉了宇文所安教授当时我缺了席及缺席的原因,是有些抱歉的意思。他愣了一下,轻轻对我说:那不只是激情,而是挚爱。It's not just a passion;It's a devotion.

  由于梵高这本自传的书,回忆到我纽约一天来回去看特展的疯狂。我自然也想到另一位画家,就是我的母亲。她一生都在画画的激情与挚爱中,也许与伟大的梵高有一种共同的命运:都是一生中只卖出了一张画。

  母亲与梵高不同的地方,当然更多。梵高死后有知音弗雷(RogerFry)为他争辩,为他争取;有知己斯通,为他做了传记,再编自传。我妈妈已逝世6年,还没有这些死后的知遇。我找出妈妈的一幅春耕图,画题是日出而作。

  不再是为梵高,而是为寂寞的妈妈哭了。